哭华姜一百首

明末清初　屈大均
频年失志卧林丘，正赖佳人慰四愁。
欲写三闾哀怨曲，今无丽玉引箜篌。
玉琴空怨雉朝飞，岁晚吴门生计微。
庑下无人来馈食，堂前有母为缝衣。
零落香魂去不回，黄泉应上望夫台。
他生不愿为夫妇，但作罗浮蛱蝶来。
将军贶室怜清苦，玉帛还劳子大夫。
多谢寓公言好结，千秋嘉耦一朝无。
频辞板屋从君子，自是秦风爱德音。
我有西戎征战志，小戎日夕为君吟。
明星玉女羡乘龙，白帝为媒得彼秾。
一自丈夫毛女合，华山今有丈人峰。
将军战败斩旌旗，身作长城控月氏。
夜半鼓声寒不起，可怜冰上弃孤儿。
三秋苦战在黄沙，血作胭脂山上花。
孝有曹娥曾弗子，忠如去病不为家。
来时哭度雁门关，酹酒明妃白草间。
胡越可怜俱远嫁，梦魂空逐雁飞还。
八月风高放角鹰，行行游猎十三陵。
随夫北岳攀阴雪，抱子桑乾履薄冰。
一鞭朝出纥真束，花颔娇嘶万里风。
忆向阏氏营上过，蛮姬争进乳茶红。
九月云中道路难，雪花如掌打征鞍。
可怜生女方弥月，使出兰闺犯岁寒。
娘子城边忆打围，鸾靴上马疾如飞。
儿夫不忍弯弓射，心爱双双白兔肥。
汝爱秦淮不忍唾，清波留取照妆妍。
兰叶舟过桃叶渡，忆君乘月看灯船。
小姑山过大姑来，白浪如山山欲摧。
汝畏风波不敢涉，却思飞鞚白龙堆。
绣床针帖委花间，自到炎方病不閒。
荔子何曾亲玉齿，槟门未解发红颜。
正欲移家向莫愁，高堂共上木兰舟。
龙盘虎踞惟江左，儿女乘时亦拜侯。
尽将钗珥遗娇女，空有图书殉少君。
小像唾绒卿自绣，朝朝哭把水沉薰。
不复窗前畜画眉，不须山上采燕支。
燕支已作断肠草，画眉今亦变相思。
不对芙蓉赋不成，愁来兼罢玉琴声。
可怜四壁空寥廓，慢世无人共长卿。
商瞿白发欲成丝，沐犊琴歌更自悲。
珠母不愁生子晚，鸾胶只恨续弦迟。
养母依然独采薇，无人为制老莱衣。
卿卿自是将军女，不合身随野鹤飞。
此日梁鸾高节少，自惭无以报糟糠。
当年择对成何事，误把今狂作古狂。
哀蝉落叶满高秋，银烛随风泪尽流。
梦里哭声惊阿母，频令白发抱深愁。
甘瓜苦蒂久相离，子母方将钩带时。
正喜堂前三妇艳，丈人安坐听调丝。
大妇今朝罢绮罗，高堂寂寞泪痕多。
方知北地风霜惨，亦胜南天瘴疠和。
燠寒谁问老亲衣，作鲙今朝亦已希。
忆得姜家新妇在，泉中跃出鲤鱼肥。
顾家针线巧相同，酒馔全凭十指功。
此日高堂因待客，犹令截发作双鬉。
丈人思尔固原还，白发侯嬴正抱关。
小妹雍容兄更念，褰裙逐马朔云间。
情知粉黛久无心，国破家亡泪不禁。
但使先臣千载见，何妨贱妾一朝沈。
泪洒罗浮万壑中，春花尽作杜鹃红。
东家蝴蝶西家燕，双宿双飞命不同。
相寻日向墓林来，同穴无期更可哀。
卿若见怜人寂寂，殷勤一为把棺开。
祔葬先公珠海湄，三春烟雨暗棠梨。
白蘋岁有宗人荐，黄绢争题孝妇碑。
才人命薄古来然，消得香闺几日怜。
一代文章今已矣，更无知己似卿贤。
明月舒光乍上枝，梦残空使楚王悲。
无情最是巫山女，暮雨朝云只片时。
怀中保子二龄馀，弄尔西窗旧读书。
我指卿卿新画像，可怜未解泪沾裾。
贳酒为欢正未央，黄泉一旦作参商。
他时谁作相如诛，更把遗书上建章。
红颜自古命如尘，早返蓬山作上真。
不见棺中双彩履，那知钩弋是仙人。
泪满罗纨赋未成，佳人永暮不胜情。
可怜今日江郎笔，不画蛾眉花不生。
春色无情去镜台，百花今日为谁开。
可怜五色收香鸟，曾得钗头立几回。
醉卧当垆红粉边，风流谁信阮公贤。
闺中此日无良友，被发狂歌更可怜。
行行泪滴楚天西，谁与狂歌玉手携。
佳丽世间应不少，冰清那得接舆妻。
平生五岳兴翩翩，因恋朱颜不复前。
潘岳只今无内顾，迢迢一任越山川。
素女忽归天汉去，孤猿空有玉环留。
从今不娶神仙妇，未有恩情到白头。
去岁中秋三五夕，鸳鸯归到粤江边。
高堂满酌葡萄酒，笑道人同明月圆。
夜永翻愁玉漏催，梦魂无计入泉台。
丈夫泪向闺中尽，惭愧当年学道来。
往日京师事远征，如何束带待鸡鸣。
芳香四种兼明镜，未尽秦嘉赠妇情。
雁门当日见容华，早识桃名短命花。
单枕一宵如荡子，同衾两载绝倡家。
一夕秋风蕙草摧，何当燕婉向泉台。
天将艳色倾荀粲，不许中庭取冷来。
夫人遂与甘陵似，不遇华陀绝可怜。
更比炎妻新乳死，仓皇何处得神仙。
麻姑怪尔恋人间，云母丹成去不还。
寻遍罗浮峰四百，峰峰烟翠似双鬟。
珊瑚挂镜未消愁，媚尔方营翡翠帱。
香里奇南为屐齿，花中么凤作钗头。
终日焚香礼彩云，云中不见旧仙居。
画图悬在梅花洞，蛱蝶无情亦上裙。
生时居尔珊瑚洲，为近麻姑二石楼。
巫岫未开神女馆，罗浮先作淑人丘。
白云何处望西凉，魂绕花田应更香。
紫玉可能邀入冢，木兰不得送还乡。
月明环佩莫踟躇，此地仙灵窟宅馀。
太华休归毛女洞，罗浮且在鲍姑庐。
岂有芙蓉得久妍，秦嘉针药累三年。
三年词赋无多作，乐府惟歌妇病篇。
令晖才藻已成尘，笑妾春风今不春。
闺里兰开四五叶，题书谁复寄行人。
早识佳人命不长，殷勤花底作鸳鸯。
三年不肯如泥醉，恐致卿卿恼太常。
万里相携庙见来，麻姑台作望乡台。
红蕖结子心难遂，白鹄衔雌口不开。
孤鸾舞绝镜中央，碧水丹山恨路长。
天上岂无秦弄玉，人间那有杜兰香。
秋风吹叶满空闺，不见盘中苏氏妻。
黄口小儿怜失乳，夜深犹向玉棺啼。
左思杖策方招隐，林下风流失谢家。
娇女有谁怜织素，小郎何处见青纱。
万里从夫泪满巾，烟花不似故乡春。
越人庄舄元思越，秦女罗敷自忆秦。
情如孙楚难除服，愁似潘安日望坟。
蒿里一朝生白发，榆林万里隔黄云。
渐似中郎鬓有丝，将雏歌罢不胜悲。
琴书定与他人去，门户终无健妇持。
夜夜灯前笑语同，梦回方觉玉床空。
黄泉共友惟兰氏，白首相依失蕙丛。
处处相随兰麝闻，中间分袂去从军。
裴卿枉嫁浮云婿，张子虚寻仓海君。
小姑嬉戏怜初七，七日为人治酒浆。
大嫂生辰逢此日，更将人胜媚新妆。
戴胜争誇王母降，点梅还道寿阳来。
明年人日人何处，人日欢娱只一回。
白日魂交翠帐低，家人难唤梦中啼。
英雄气为红妆尽，况复多才窦氏妻。
西京诗句似朱弦，士会还工赠妇篇。
纨扇白头卿最爱，玉琴弹出月明前。
天生明月断人肠，今夜方知秋夜长。
一照愁人生白发，风吹不去皎如霜。
日暖琉璃研匣开，真书临罢上妆台。
金钗不肯持沽酒，为购兰亭宋拓来。
董生佣作致甘肥，天降神娥为秉机。
今日高堂惭孝养，故乡烟雾独归飞。
自古来卿与女休，壮年能报父兄仇。
功成俱上列仙籍，嗟尔今朝命不犹。
稚女无人抱惠芳，秋来多病不扶床。
可怜水火无能免，靧面桃花忆何娘。
锦衾多泪雨同流，罗袂无声风自秋。
纵有少翁能致汝，帷中那得玉魂留。
去时真似箭离弦，风过长河雨绝天。
人命踟蹰曾不得，千秋遗恨素馨田。
日出秦楼睡起迟，黄莺啼杀海棠枝。
湘东未得持斑管，先取豪犀理鬓丝。
年年生日好烟花，不用胡琴寄谢家。
塞上疾驰千里雪，房中亲奉一流霞。
七夕穿针事已非，家人不忍晒遗衣。
年年一渡银河去，却羡双星相会希。
天花无蒂月无台，游戏人间更不回。
多事许家丞相女，楼中捉得酒仙来。
啼到无声血满枝，杜鹃何似客心悲。
英雄自古原无主，不殉佳人欲殉谁。
风雨连宵送海棠，空馀兰麝土生香。
檀奴不忍看遗挂，叠损罗襦满一箱。
天风吹散洞箫声，忆共莲花峰上行。
青紫已无奇女气，芬芳空有玉姜名。
一片落花天上飞，茫茫春色去何归。
三生石上因缘浅，不管情人泪满衣。
不断莲枝不见丝，丝长无补断莲枝。
他生愿作田田叶，捧尔芙蕖出水湄。
自失鸳鸯百事慵，寻仙依旧向云峰。
不因裘褐人相逐，吴市何须去赁舂。
双泪已如潮有信，一心还似柳多丝。
那能学取蒙庄子，漠漠彭殇总不知。
不学神仙为玉颜，蓬莱只在洞房间。
而今既失鸾皇侣，纵得神仙亦是閒。
杖剑西从紫塞游，偶因儿女觅封侯。
可怜织锦秦川女，不待功成去十洲。
甘蕉不实恨如何，秋雨萧萧叶上多。
夜夜玉琴相伴宿，閒情不复着青娥。
胡雁频从越鸟翔，情知水土畏炎方。
红颜竟为而姑死，白首徒令阿母伤。
狼藉珠钗与翠钿，红埃更满夜飞蝉。
光浮玉臂犹馀泪，香冷金炉似有烟。
研泪为书告佛陀，才多不忏忏情多。
生天莫使为天女，八月休教作月娥。
林泉相对只綦巾，笔墨凭君绣雒神。
为爱狂夫诗句好，金珰平与刻书人。
自折宜男与侍儿，苔痕犹有小香綦。
殷勤拂去飞花片，想像凌波冉冉时。
才人自古归厮养，亦有文姬毳幕中。
吾子不须悲薄命，千秋芳誉孟光同。
松柏何须附女萝，思将白日醉中过。
天教武子为情死，人是文通赋恨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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